第6章

唰!

伴随着韩锦最后一句的声音响起。这宣德殿的气氛,再度变得微妙起来。其实于真正掌握核心机密的人而言,朝堂风向的转向,并不突兀。

春江水暖鸭先知。

朝廷这片水,什么时候从“寒冬腊月”过渡到了“温暖如春”,他们最为清楚。昔年看似坚定不移的北伐战略,如今已然多了许多桎梏。

一腔热血要不得,万千黎民的生死仇敌,十八年前的血海深仇,算来算去,没有真正经历过,对某些人而言,那终究是高悬于空,摸不到、看不见的。

唯有现在的大权在握,天下黎民的人心归附,以及这世道的平和稳定、不必时刻担忧兵祸之灾,坐享的荣华富贵,才是触手可及。

故而。

此刻云彻一意孤行的北伐。

韩锦在朝堂上的据理力争,一腔孤勇、一直到方才的绝望逼问,只是让“有些人”觉得聒噪,甚至是不识大体!

但“道理”从来切合于行动,公道自在“人心”!

韩锦这番问话,对于朝堂上心有“热血”、心怀北伐执念的文臣武将们,依旧有着极其强烈的“感染”。

“陛下,所谓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。韩将军的话没错,固然那拓跋战胜北蛮又如何?这场战争只要北蛮不灭,也不过是短暂的停歇而已,有可能是今日,也有可能是明日,拓跋与北蛮的战火就会再次重启……”

“再说了,北元大皇子突破二品又如何,内部就算逐渐稳定,但我赵国如今,也不必说怕就怕?”

“就是!”

“当年景瑞四年,我赵国国力已衰弱到半壁江山都丢失殆尽,那时候的拓跋王庭何其强大,就算如此,我赵国也撑住了。而如今我找过百战百僧,更有云彻将军、韩锦将军、白少城将军,乃至数不尽的新锐之将。”

“其中,云彻将军这些年来,百战百胜,此前多少连枪都不会握的新兵,更是成了百战不死的精兵强将……如今收复四郡,云彻将军更是伐到了昔日帝京的门口,难道这个时候,还要退吗?只要占据帝京,我赵国就可以北跨洛江,就不用再缩在这洛南之地,我赵国昔日的领土,昔日的百姓,还等着王师啊!”

“陛下……呜呜,当初臣父臣兄皆战死,十八年了,微臣每年连个祭祖的地方都找不到,微臣更不知道父兄尸骨还在何处?可是!可是……只要找到故土,只要还在故土,臣便能祭奠父兄在天之灵,臣老死……呜呜,也能死在故土啊!”

“是啊陛下,如今我赵国精兵强将,云彻将军北伐更是所向无敌,焉能主次不分,此时去和,那已经在沙场牺牲万千的将士,此前所负担的千万民力劳夫,又该当何处啊?”

此时此刻,伴随着一道道声音响起。

宣德殿后方,不知是哪位臣子当先跪下,下一刻,所站的人群如同潮水起伏,立刻就纷纷的跪拜下来。

伴随而来的,还有压抑至极的愤恨、哭嚎哀求之音。

而这些声音更是告诉韩锦,他现在不是孤军奋战,故而他便再次抬头,直视右相金崇之的视线,甚至敢于直面此刻,再也没有了之前闲谈轻松模样的赵皇!

他咬紧牙,几乎说出了身为臣子,最不该说出来的话。

“陛下,无论如何,还请支持云彻将军再度北伐,攻取帝京之后,陛下便是我赵国中兴之主,便是高祖皇帝在世,也欣慰于陛下所为啊!”

“放肆!”

韩锦话音刚落。

右相金崇之便目眦欲裂。

“韩锦,你好大的胆子,一而再再三的逼迫陛下也就罢了。现在还敢说出如此欺君之话,难道陛下今日不北伐,就不是中兴之主?难道陛下今日不支持那云彻攻打帝京,就能让我赵国的高祖皇帝,憎恶于陛下了吗?”

此话一出。

群臣哗啦啦的跪拜下去。

金崇之继续道:“陛下,韩锦今日在朝堂之上,几次三番违抗帝命也就罢了,如今更是有意抬出高祖皇帝,有意抬出黎民万方来逼迫陛下!简直岂有此理,如此猖狂之臣子,陛下有仁君之心,但臣却绝对无法容忍!”

“恳请陛下立刻下旨!将此獠即刻下狱,查查其究竟意欲何为?是不是和那云彻私通,故意不体谅大局、不体谅陛下,为了一己之私欲,竟然要使我赵国十八年来的积蓄、陛下十八年来的忍辱负重功亏一篑?”

“还有,身后的这些宵小之辈,尔等方才所言,岂非伤了陛下的心?”

“难道陛下就不想北伐,难道陛下就不想收复帝京?”

“只是如今形势不对,他云彻如此急切收复帝京,若是失败如何?若是激怒拓跋皇庭,拓跋群雄领兵南下又如何?我赵国可没有武夫二品阻拦!如今云彻若真想收复帝京,再等十年,乃至五十年,等他突破二品,可诸位等得到吗?”

但凡二品武夫,无一不是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突破,其困难如同一万个千人敌中,出现一个万人敌!

故而,金崇之此刻更是怒不可遏,也让争论越发激烈。

赵皇更是愠怒,而他也在陷入迟疑,如何处置眼前这些“不合时宜,违抗帝命”的人。

只是,还没等他说话。

却见韩锦仿佛真的疯了,“蹭”的一下,他竟然是猛地站起,直接将头上的官帽、以及身上的官服全都脱下,浑似无赖。

“陛下之后要杀要刮,悉听尊便,诸位公卿,诸位大臣,还有左右相,乃至陛下!”

“韩锦现在,只问你们一句话。”

下一刻,韩锦扫视完金崇之,便立刻看向赵皇。

“求和之后,敢问,这洛河以北,我赵国昔日的百姓,又当如何?”

“他们日盼夜盼,云彻将军北伐的消息从一年前就传了出去,如今北伐至帝京,臣敢断言,现在翘首以盼,日夜不寐,心急如焚、度日如年的百姓,不知凡几?”

“甚至臣曾听闻,云彻将军北伐期间,无数百姓自告奋勇,充当运送粮草的队伍之内,身强力壮者,更是自发告勇,进入军中!”

“此万民同心之景,史书所罕见!”

“如今,倘若我赵国求和的消息传出,又将这些百姓,置于何地?”

如此掷地有声的话语响起,众臣一片沉默,大家都没法回答。

而见此,赵皇那一双敛藏下去的眸子,只是越发阴沉。

只有金崇之,仿佛真的恼怒了。

他缓缓站起,随后,一道阴沉至极的声音,蓦然响起。

“所谓二十年一代。”

“昔日拓跋南下,为何我赵国朝廷,未见这些心怀朝廷、心怀陛下之民?如今云彻好手段,干扰民心,哼!”

“不过如今十八年已经过去,这帝京以北,哪有我赵国臣民?”

“此后,自当是……”

“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!”

“昔日北人,自然不是我赵人,将军何苦为此烦忧?”